沈星移日记——绝命信
这一路，去过了上海，去过了味经书院，去了明治维新后的日本，据说工业革命遍布了整个欧洲大陆，而我们却有点“茹毛饮血”的停留在自己的旧时代里，于是我开始向往，向往自己脚下的土地能走进一个崭新的时代，一个民主共和，人人平等的时代。
我想，这个国家不能亡，这个时代需要未来。
在我们浩瀚的历史中，万千星辰如你我都沧海一粟，我们曾关上门做着如往常一样千年万年天朝上国的美梦，却被一声炮响震开了国门，化作了耻辱的开端，实为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我们则为此变局中的尘沙飞烟，这一纸纸丧权辱国的合约一张张都拍在这个古老又骄傲的国家脸上，而我们哪，作为弱国只能一次次的忍，交涉，讨价还价，直到不断的内忧外患，摇摇欲坠，国将不国，唯一庆幸的是，在这样一个时代里，我们还活着，活着真好啊，但若活着只是活着，我们的未来依然是灭亡，人这一生，总该有所选择，
这个时代需要未来，也需要齿轮去推动，去牺牲，林则徐曾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帝制王朝的未来宛如落日余晖，苦苦支撑，一叶浮萍而已。我选择投身以未来，为齿轮以牺牲，走上这条路，便再无回头之日，再无归来之期。
沈家之仇，国家之未来，都值得我赌上我微不足道的这条命。
没想到，我们一生兜兜转转，我一生不信天命，不信世俗，最后却应了你的誓，先放了手的人竟是我自己。
我有时候有些迷信的在想，这是我的报应，还是我们沈家的报应？还是你我命运里的报应？
或许再来一次，我还是会为了大哥冲动的打吴聘，我还是会亲手送你进了锁住你一生的吴家，所以有时候，我想，我这辈子好像都在还债。
这用了十多年，弥补我年少时错过，没想到依然没得偿所愿。在我还只会摔盆打碗，爬墙上树的年纪认识你，是我们最大的不幸。
可我觉得挺值得，我们用一生去懂了爱这个字怎么写。
至少懂了。
我这一辈子因为太多事而改变了，但是沈星移永远是沈星移，他不会变的，沈月生之于我，如吴聘之于你，这一生太多事情恐怕我死都忘不掉，其实我这一生不算长，但经历了很多很多事情，我今年已三十岁，活的挺够本。
我十四岁那年我两相识，至今已经十六年，虽然我们一生多半时间都用来错过，真正相处的时间几乎寥寥无几。
最幸福的日子，竟然是三寿帮的那段日子。
我记过一笔，
1884年，14岁，你来我家做丫鬟。
1885年，15岁，大哥去世，我打了吴聘，你冲喜嫁入吴家。
1886年，16岁，你守了寡。
1887年~1889年，17岁~19岁，我救下了沉塘的你，我跟你抢棉花生意，梨花树下一眼万年，三寿帮里我终于明白，我爱你。那是我第一次机会，可因为吴聘的死，你怀疑我，不欢而散。
1890年，20岁，我来你家求亲，我为你断了肋骨，你在吴家祠堂发誓生生世世不嫁，那一年，我去了上海。
1891~1892年，22岁，你来到上海，我以为一切有了转机，我知道你来上海有一半原因是为了我，我相信那时候你已经爱上了我。可偏偏这时候你发现我们沈家害了吴家的事，我们再次错过的彻底。
1893年，23岁，你被诬陷进京城牢狱，我向爹跪求去京城救你，却被设计，但那一刻，我觉得很幸福，只要能陪你，死我都不怕。我有时候想，要是我们那一年死在那里，或许是最圆满的结局，可我不能那么自私。
1897年，27岁，我爹把我假死的送往了日本，我在哪里度过了几年光阴，我答应过奶奶，放下执着，我也知道，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所以后来我回国开办学堂，但再也没有去找过你，其实我怕见到你，我的坚守全数破功，我知道，其实一直都知道，我根本放不下你。
这劫数，我甘之如饴。
1898年，28岁，我参与变法，你保护了我。我知道，你是真的爱上了我，爱我入骨，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可此时的我，却回应不了一个字。没想到我这辈子的梦，来时是我亲手葬送，去时是我亲手埋葬。
1900年，30岁，我要去干一件必死无疑的事情了，莹，请你相信，你不会失去我，我也不会失去你，哪怕失去生命，我们都已经在彼此的灵魂里。
我去祭拜了爹，这辈子我们父子的恩恩怨怨，随着他的逝去，都烟消云散，什么断绝父子关系，什么不原谅，到生死的那一刻，到头来都是虚的。我成为他的儿子当真是他的不幸，也是我的不幸。但他是个好父亲，我却可能不是一个好儿子，我这一生都没让他省心过，我是个不孝的儿子，到最后还要害的我们沈家绝后。
我们父子最开始的成长路上他总是缺席，可以说大哥是担当了父亲的角色，后来大哥离世我想要获得他的认可拼命努力，命运也太爱开玩笑，起初是我让他失望透顶，最后是我对他失望透顶，终归都是失望的。
之前几年，跑去偷偷看他时，我都明显发现爹老了，背影佝偻着，头发都白了，但他的思维这几年却越发清明，他最后的愿赌服输，孤注一掷，是我们沈家人的做派。
他一生作为一个小人物都在时代里浮浮沉沉，当年他为了我，给王爷跪下不停磕头，头上被毫无尊严的划破了都依然不停叩头，那时候我就想，这时代，实在太糟糕了，为什么王公贵族就可以高人一等践踏所有人的性命和尊严？为什么这个世道如此民不聊生，竟没有人拼起反抗？
这样一个时代，不是我们的未来。
而爹，最后终于替自己做了一回主。
这就是我们沈家人，豁的出去，骨子里的倔。
他是我的爹，永远都是。
沈家的院落早已破败，那些丫鬟不知道现在又在何方过的好吗？奶奶和母亲，好像还在唤我作星儿，可他们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唯一不变的是院里那束梨花，还开着，像你，这细想来我这一生中最温暖的记忆，好像就是四年前你鞭打梨花落满地的那一瞬间，自1884年在沈家相识至今十五年以来，花开花落，花落一次，我们错过一次，命运从来都是那么残忍。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我或许想选你爹的人生，斗鸡走狗过一生，天下兴亡两不知，或者做回我的纨绔二少爷，不要生在这个时代，不要这样的世道。
可偶一回身，沈家除了那束梨花，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欢声细语的嬉闹，已经离我很远很远了。我们这一生，注定背负了这个时代走，再沉重都要背着，这就是我们的人生，一枚末世里的芸芸众生，我非常清楚，我们成了一个王朝的陪葬品。
在道光帝那会儿，还没人明白这个道理，我想起了死在变法前夕的六王爷，他的一生如庄周一梦在苦苦挣扎，与王朝老旧的命运做对抗，他是最后的王朝守卫者，可最后换来的是什么？洋务派他们当年师夷长技以制夷，那是一个时代多么意气风发的洋务运动，那时候，他们的眼里有未来，可结果哪？二十年过去了，换来的是甲午海战北洋水师全军覆没，丁军门邓军门殉国。他们突然明白，他们一面与光同尘，一面负重前行，可他们从来没有成功拯救过这个时代，只是为了这个注定崩塌的王朝回光返照续了一口假命，而赵白石的理想不也最后被他的老师摧毁的点滴不剩，随着左宗棠，文祥一等人等的匆匆逝去，这位洋务派的头领也已两鬓斑白，行将就木，最后洋务派他们终于放弃了，他们说：我们最后都会明白，我们什么都救不了，只不过是做了一枚老旧的齿轮，企图卡住时钟不让他运转，最后锈了被命运无情落下，叹一句“国运尽矣”？而李鸿章李中堂，不知他这一生的纸糊船，能否造出个他一生是非曲直？
千古是非输蝶梦,到头难与运相争。
而维新派哪？终归是大厦将倾不可挽已，吴泽的激进，不过如同康有为梁启超等人的胡乱变法当今皇帝的乱颁政令一样是一场闹剧，对这个时代本身来说，只是一场笑话。但我相信，只要能推动几分，我们总能看见未来。
我明白，从一开始就明白。
其实我们这个时代里的所有人，守旧派，洋务派，维新派，保皇党，革命党无论选了什么样的道路，都是为了未来，我们要的未来也从来不同，但无论是那种未来，我们都没有。
因为没有，所以才会期待看到。
我们或许同样怀揣光芒，我们或许都曾为命运一掷孤注，再殊途，结局还是同归，一起没入青史里，不见踪影，我们只是白驹过隙里的匆匆过客，谁又记得我们姓谁名谁，我们是后来人口中的只字片语用这群人代替的经验教训，被腐朽时代带走的旧时代人，连是非功过都由他人口中定夺，未来的某一天，对修纂史书经历的人来说，我们的血，我们的战斗，我们的努力，最后只是寥寥几字的一个事件，将这个时代带走了，你看这些王侯将相，不都如此，何况我们这些升斗小民？
可是我来过，我战斗过，我反抗过。
我反抗了这腐朽的世道一生一世，这就是我到来的意义。
我相信，在我们牺牲后的下个时代里，这个时代和世道，会有所改变，这就是我们前仆后继存在过的证明。
我希望，总有一天，会迎来一个人人平等，男女平等接受教育，民主的未来。
你和我，都不用被这封建阶级的三六九等，高门大院所束缚的一天。
这个封建社会，害你太多，害我太多，害我家太多，也害这世道太多了。
所以我要改变它。
我这一生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我早就一无所有，孑然一身。
我这一生唯一不会失去的，只有你，我的生命已在你的生命中绽放出灵魂，再也抹不掉了，你我多么幸运，你是星辰里不灭的“萤”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我这一生，过的如意也不如意，如意的是遇见过来过也走过，不如意是这些句号里是离散，是错过，是理想成了时代牺牲品，我为了未来，但我看不到未来了。
可我不后悔，因为我知道我这一生没有白活。
你说过的，你怕死，但你更怕窝窝囊囊的活着。
我们这一代人，一生都在摸着石头过河，不知何地是故乡，甚至不知选择是对是错，但我们至少可以选择为什么而死。
在这里建立女子学堂的愿望，我有生之年或许看不到，莹，希望你能帮达成，我希望有一天，她们和你，能看见这世道的光明的一天。
沈星移永远是那个沈星移，不是吗？
如果纯粹是一场飞蛾扑火，那我只有选择焚身以火了，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我这一生都变不了。
人谁不死，但愿死得其所尔。
这就是我一生选择的信仰。
记得很多年前，我爹说我：“我不够贪。”其实我可贪了，我贪未来人人平等的新时代，贪你的爱，贪大哥母亲奶奶的宠，贪父亲的认可，或许，我这不叫贪，叫痴。
当真痴儿。
可痴儿也等到了他的花开，他很幸福，他知足了。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看见了黎明，有大哥，有你，有父亲母亲奶奶，有那群吵吵闹闹的丫鬟和天石天玉，有那束梨花。
我想我已经看见了未来了，黎明终将到来，愿你得见。
写到这里，我该走了，向那一往无前的黑暗里义无反顾的前进，变成点点繁星，永远照耀着这片土地的星空。
你相信吗？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虽死之日，犹生之年。
